我的头疼犯了，打下里面疼得轻点
第十二章
今天早上我醒来之前，又次闯进了埃及沙漠，被钉ล在十字架上，就如只被钉ล在墙上的蝙蝠。实际上，蝙蝠比我舒服。它经常悬挂在自己的翅膀上，我的胳ฑ臂可不是翅膀，而且我习惯于用腿来走路。这样横拉在空中，时半会儿的还可以，时间长了就受不住。我就如把倒置的提琴被放置在空中，琴身是肋骨支撑着的胸膛──胸ถ壁被拉得薄到可以透过光来。至于琴颈，就是那ว个直挺挺的东西。别的部份都不见了。我就这样高悬在离地很远的地方，无法呼吸，就要慢慢地憋死了。此时有人在下面喊我：她是克利ำ奥佩屈拉，裹在白色的长袍里，问我感觉如何。我猛烈地咽口吐沫，润润喉咙，叫她把我放下去，或者爬上来割断我的喉咙。我想这两样事里总会有样她乐意做的。谁知她断然答道：我不。你经常调戏我。这回我看清楚了：她不是克利奥佩屈拉，而是“克”。我说：我怎么เ会你是我的上司，我尊敬还尊敬不过来呢。她说道：不要狡辩了，你经常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给我看──你什么意思吧。事已至此，辩亦无益。我承认道：好吧，我调戏了你──放我下来。她说：没这么เ便宜。你不光是调戏，你还不爱我──你还有什么可说的？我无话可说。沉默了会儿，我忽然咆哮了起来就这样醒过来了。我失掉了在梦里和“克”辩白清楚的机会：别以为光你在受调戏，我管着七个人，他们天天调戏我你倒说说看，他们是不是都爱我？！这个情景写在纸上，不像真正的小说。它是段游戏文章。我整天闷在办公室里，做做游戏，也不算是罪过。这总比很直露地互相倾诉好得多。
昨天晚上，“棕色的”对我说，她要写真正的小说，这就是说，没有人要她写，是她自己้要写的──正如亚里士多德说过的，假话有上千种理由，真话则无缘无故──她还扯上了亚里士多德，好像我听不懂人话似的。我还知道假话比较含蓄，真话比较直露。而这句话则ท是我听到过的最直露的句话。如你所知，男女之间有时会讲些很直露的话，那是在卧室里在床上说的。我实在不知道在什么人之间才会说：“我要写真正的小说”！
我的小说就如我在写的这样。虽然它写了很多遍，但我不知道它哪点够不上“真正的”。但“棕色的”所说的那些话就如碘酒倒到我的脑แ子里，引起了棕色的剧痛。上班以后，我开始本正经地写着，这肯定有助于小说变成“真正的”。
我觉得这段落肯定是真正的小说：“那ว天晚上，我直抱着老师，直到天明，嗅着她身上的女性气味──我觉得她是种成熟的力量。至于我，我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。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，如你所知，现在我刚刚ธ开始青春期，嘴角上正长粉刺疙瘩，当时就是更小的孩子。晚上校园里起了雾，这种白雾带有辛辣的气息。我们这样拥抱着，不知所措忽然间，老师对我说道：乾脆，你娶了我吧──我听了害起怕来。结婚，这意味着两股成年的力量之ใ间经常举行的交媾，远非我力所能及；但老师让我娶她，我还能不娶吗但我没法乾脆。好在她马上说道：别怕，我吓你呢。既然是吓我，我就不害怕了。”
有关成年力量间的交媾，我是这么想出来的：我现在是室里的头，上面的会也要参加，坐在会场的后排，手里拿着小本本，煞有介事地记着。公司的领导说得兴起时，难免信口雌黄：我们是做文化工作的，要会工作，也要会生活！今天晚上回家，成了家的都要过夫妻生活活跃下气氛，对写作也有好处。如你所知，我没成家。回到เ室里高高兴兴地向下传达。那ว些成了家的人面露尴尬之ใ色。到了晚上九点半，那ว些成年的力量洗过了淋浴，脱下睡衣，露出臃肿的身体，开始过夫妻生活。我就在这时打电å话过去：老张吗？今天公司交待的事别忘了啊。话筒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：知道！正做着──你妈说着就挂掉了。我坐在家里，兴高彩烈地在考勤表上打个ฐ勾，以便第二天汇报，成年力量的交媾就是这样的。我和老师间的交媾不是成年力量间的那种。它到底该是怎样的，我还没想出来──我太困了。
我忽然想到：在以前的十稿里，都没有写过老师让我娶ດ她──大概ฐ是以前写漏了。现在把它补进去大概是不成的：“克”或者别的上司会把它挑出来，用红笔圈，批上句“脱离生活”。什么是生活，什么不是生活，我说了不算：这就是说，我不知道什么เ叫作生活。我摇摇头，把老师要我娶她那句话抹去了。
有关夫妻生活，还有些细节需要补充：听到我传达的会议精神，我们室的人忧心忡忡地回家去。在晚上的餐桌上面露暧昧的微笑，鬼鬼祟祟地说：亲爱的，今天公司交待了要过生活听了这句话，平日最温柔体贴的妻子马上也会变脸，抄起熨斗就往你头上砸。第二天早上，看到血染的绷带，我就知道这种生活已经过完了。当然也有没缠绷带来的，对这种人我就要问问。比方แ说，问那朵最美丽ษ的花。她皱着眉头，苦着脸坐在那里，对我的问题是否过了生活不理不睬，必须要追问几遍才肯回答：没过！我满脸堆笑地继续：能ม不能ม问句，为什么没过？她恶狠狠地答道：他不行！我兴高彩烈地在考勤表上注明，她没过夫妻生活，原因是丈夫不行。每当上面有这种精神，我都很高兴。罗马诗人维吉尔有诗云：下雨天呆在家里，看别人在街上奔走，是很惬意的。所以，老师要我娶了她，我当然不答应。万学校里布置了要过夫妻生活，我就惬意不起来，而且我也肯定是“不行”。
我继续写道：“我对老师百依百顺ิ，因为她总能让我称心如意。当然，有时她也要吓吓我。我在长椅上冥思苦想时，她对我耳朵喊道：会想死的，你！我抬头看看她的脸，小声说道：我不会。她说：为什么你不会？我说：因为你不会让我死。她愣了下，在我腿上直起身来说：臭小子，你说得对。然后，她把绸衫后的r房放在我脸上，我用鼻子在上面蹭起来。校园里的水银灯颜色惨白，使路上偶而走过的人看起来像些孤魂野鬼，但在绸衫后面，老师的r房异常温柔──你要知道，在学校里我被视作尼斯湖怪兽，非常孤立。假如没有她肯让我亲近，我可真要死掉了。”
因为这部小说写了这么多次，这回我想用三言两语说说我和老师的爱经历：“那时候老师趴在床上，仔细端详我的那个ฐ东西。颠过来倒过去看够了以后，她说道：年复年，咱们怎么点都不长呢。后来，她又在我身上嗅来嗅去，从胯下嗅到腋ນ下，嗅出这样个结论：咱们还是没有男人味儿。我声不吭，但心里恨得要死。看完和嗅完之后，老师跨到我身上来。此时我把头侧过去，看自己้的左边的腋窝──这个腋窝大的不得了，到处凹凸不平，而且不长毛，像个用久了的铝水勺。然后又看右面的腋ນ窝。直到老师来拍我的脸，问我：你怎么了？我才答道：”没怎么เ；然后继续去看腋窝。铝制的东西在水里泡久了，就会变得昏暗，表面还会有些细小的黑斑。我的腋ນ窝也是这样的。躺在这两个腋ນ窝中间，好像太阳|岤上扣上了两ä个铝制ๆ水勺──我就这样躺着不动了。“
“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，就会看到张大脸，高鼻梁高颧骨，眉棱骨也很高，天到晚没有任何表情──我知道自己้长得什么样子。老师送我到医院去看过病，因为ฦ我总是不笑，好像得了面部肌肉麻痹症。经过检查，大夫发现我没有这种毛病，只是说了句：这孩子可真够丑的。这使老师兴高彩烈，经常冷不防朝我大喝上声：真够丑的！爱时我躺着不动，就像从空中看条泛滥的河流，到处是河水的白光；她的身体就横跨在这条河上。我的那个东西当时虽小，但足够硬梆，而且是直撅撅的；最后还能ม像成年人样精。到เ了这种时候，她就舔舔舌头，俯下身来告诉我说：热辣辣的。因为我还能热这下，所以她还是满意的”这些段落和以前写的完全不同，大概都会被打回来重写，到那时再改回原样吧。我知道怎么写通得过，怎么เ写通不过。但我不大知道什么叫作生活。
对于爱经历，有必要在此补充几句：如你所知，这种事以前是不让写的。假如我写了，上面就要枪毙有关段落，还要批上句：脱离生活。现在不仅让写，而且每部有关爱情的小说都得有些，只是不准太过份。这就是说，不过份的爱描写已๐经成了生活本身。自从发生了这种变化，我小说里的这些段落就越来越简约。那些成了家的人说：夫妻生活也有变得越来越简约之势。最早他们把这件事叫作静脉注射，后来改为肌肉注射，现在已๐经改称皮下注射了。这就是说，越扎越浅了。最后肯定连注射都不是，瞎摸两把就算了。我的小说写到最后，肯定连热都不热。
第十三章
“毕业以后，我还常去看老师。”写到这个地方全书就接近结束了。“我开了辆黑色的吉普车，天黑以后溜进校园去找她，此时她准在林荫道上游荡，身上穿着我的恤衫──衫子的下摆长过了她的膝盖，所以她就不用穿别ี的东西了。但她不肯马上跟我走，让我陪她在校园里溜溜。遇到了熟人，她简单地介绍道：我的学生来接我了。别人抬头看看我，说道：好大的个子！她拍拍我的肚子说：可不是嘛ใ，个ฐ子就是大。有些贫嘴的家伙说：学生搞老师，色胆包天嘛！她也拍拍我的肚子说：可不是嘛ใ，胆子就是大咱们把他扭送校卫队吧。但是她说的不是事实，我胆小如鼠，她吓我，我就想尿尿。有时她也说句实话：这孩子不爱说话，却是个天才噢。假如有人觉得她穿的衣服古怪，她就解释说：他的恤衫，穿着很凉快，袖子又可以当蒲扇。有人问，天才床上怎么样实际情况是，着实不怎么样，她就皱起眉头来，喝道：讨厌！不准问这个问题！然后就拖着我走开，说道：咱们不理他们──老师总是在维护我。”我的稿子总是这么写的，写过很多次了。按说它该是百分之ใ百的真实。其实这事并未发生过。所有我写的事情都未真正发生过。
也许我该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写起──我忽然想到，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，是个有趣的想法。老师留着乌黑的短发，长着滑腻的身体。我们学校的公共浴ภ池是用校工厂废弃的车间改建的，原来的窗子用砖砌上了半截，挡住了外来的视线，红砖中间的墙缝里结着灰浆的疙瘩。顺着墙根有溜排水沟，里面满是湿漉漉的头发。墙边还有排粗状的水管连接着喷头，但多数喷头已经不见了，只剩下弯曲的水龙头，像旧时铁道上用来给机车上水的水鹤。在没有天花板的屋顶下挂了几个水银灯泡，长明不灭。水管里流着隔壁家工厂的循环水，也是长流不息。这家浴室无人看守，门前的牌子上写着：周三五女，二四六男ç，周日检修。这个ฐ规定有个漏洞，就是在夜里左右会出现男女混杂的情形。般来说，没有人会在凌晨点去洗澡，但我就是个例外。我不喜欢让别ี人看见我的身体，所以专找没人时去洗澡。有回我站在粗壮的水柱下时，才发现在角落里有个雪白的身体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大时，老师还没教过我们课──从她的角度看来，我罩在层透明的水膜里，动不动，表情呆滞，就如被冻在冰柱里样。她朝我笑了笑，说道：真讨厌哪，你。然后就离去了。这就是切故事的起因。
从老师的角度来看我，会看到有根水柱冻结在我头顶上，我的头发像头盔样扣在脑แ袋上。层水壳结在我的身上，在我身体的凸出部位，则ท有些水注分离出来，那ว是我的耳朵眉棱骨的外侧鼻子下巴。从下巴往下；直到腰际再没有什么凸起的地方แ了。有股水柱从小命根上流下来，好像我在尿尿。那东西和条即将成蛹的蚕有些相似。现在我不怕承认：我虽然人高马大智力超群，却是个小孩子。直到不久ื之前，我洗澡和游泳都要避人。虽然我现在能把停车场上的小姐吓跑，但不能抹煞以前的事。老师说过我讨厌之后，就扬长而去，挺着饱满的r房，迈开坚实的小腿，穿着条淡绿色的内裤，蹋拉着双塑料凉鞋。她把绿色绸衫搭在手臂上没穿，大概是觉得在我面前无须遮挡。此时在浴室里，无数的水柱奔流着。我站在水柱里，很不开心。小孩子不会愤怒，只会不开心。这就是这个ฐ故事的起因。这件事情是真实的，但我没有写。
很多年来，我直在老师的阴影下生活。这位老师的样子如前所述，她曾经拿根棍面包去吓唬露阴癖，还在浴室里碰见过我──但我们之ใ间什么เ都没发生过。但我直在写她：这是不是真正的小说，我有点搞不清楚了。也许，我还可以写点别的。比方说，写写我自己้。我的故事是这样的：大学毕业以后，他们让我到เ国家专利局工作：众所周知，爱因斯ั坦就是在专利局想出了相对论，但我在那儿什么都没想出来。后来他们把我送到เ了国家实验室各个研究所，最后让我在大学里教书。所有天才物理学家呆过的地方我都呆过，在哪儿都没想出什么东西来──事实证明，我虽然什么题目都会做，却不是个ฐ天才的物理学家；教书我也不行，上了讲台净发愣。最后，他们就不管我了，让我自己去谋生。我干过各种事：在饭店门口拉汽车门，在高级宾馆当侍者──最古怪的工作是在个叫作丰都城的游乐宫里干的：装ณ成恶鬼去吓唬人。不管干什么，都没有混出自己的房子，要租农民房住，或者住集体宿舍。我睡觉打呼噜，住集体宿舍时，刚睡着，他们就往我嘴里挤牙膏，虽然夜里两ä点时刷牙为时尚早ຉ。最后我只好到公司来工作。公司听我在外面到เ处受人欺负──这是我心地纯洁的标志──马上录取了我。同事都很佩服我的阅历，惊叹道：你居然能在外面找到事情做！但这并不是因为我明白事理，达练人情──我要真有这些本事就不进公司。我能找到เ这些工作只是因为ฦ我个子大罢了。
当年我在丰ถ都城里掌铡刀，别人把来玩的小姐按到铡刀下，我就刀铡下去──铡刀片子当然是假的──还不止是假的，它根本就不存在，只是道低能激光。有的小姐就在这时被吓晕过去了，个ฐ别的甚至到เ了需要赶紧更换内裤的程度。另外些则只是尖叫了声，爬起来活动下脖子，伸手到我身上摸把。我赶紧跳开，说道：别ี摸──沾手──全是青灰。不管是被吓晕的还是尖叫的，都很喜欢铡刀这个把戏。到下个ฐ场景，又是我挥舞着钢叉，把她们赶进油锅：那ว是锅冒泡的糖浆。看上去吓人，实际只有三十度──泡泡都是空气。这个糖浆浴是很舒服的：我就是这么เ动员她们往下跳，但没有人听。小姐们此时已经有了经验，不那么害怕，东躲西藏，上蹿下跳，既躲我手上的钢叉，又躲我腰间那ว根直挺挺的大荫茎。但也有些泼辣的小姐伸手就来拔这个ฐ东西，此时我只好跳进油锅去躲避──那是泡沫塑料做的，拔掉了假的，真的就露出来了。既然我跳了油锅，就不再是丰都城里的恶鬼，而是受罪的鬼魂。所以老板要扣我的工资，理由是：我请你，是让你把别人赶下油锅，不是让你下油锅的作为雇员，我总是尽心尽责，只是时常忘了人家请我来做什么。作为男人，我是个ฐ童男子这就是切事实。结论是：我自己没什么เ可写的。
第十四章
现在到了交稿的时间，同事们依次走到我面前。我说：放下罢，我马上看。谢谢你。与此同时，我头也不抬，双脚收在椅子下面──我既不肯枪毙他，也不让他踩我的脚๐。这就是说，我心情很坏。他放下稿子，悄悄地走出门去，就像在死人头前放上鲜花样。我是这样理解此事：权当我的葬礼提前举ะ行了。最后个人走到เ我面前时，我也是如此说。她久久地不肯放下稿子，我也久ื久地不肯抬头看她。后来，她还是把稿子放下了。但她不肯走出去，和别人样到屋顶花园去散步，而是走到桌子后面，蹲了下来，双手把我的只脚๐搬了出来，放在地面上，然后站起身来，在上面狠命地踩。这个人就是“棕色的”。我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她，发现她的眼睛好像犯了结膜炎样。我这夜在失眠，她这夜在痛哭。虽然她现在正单足立在我的足趾上，但我不觉得脚๐上比头里更疼──虽然足趾疼使头疼减轻了很多。这种行径和撒娇的坏孩子相仿，但我没有责备她。她见我无动于衷，就俯下身来，对着我的耳朵说：看见你的那东西了──难看死了！她想要羞辱我。但我还是无动于衷，耸了耸肩膀说：难看就难看吧。你别看它不就得了
在我的小说里，我遇到了个ฐ谜语：世界是银子的。我答出了谜底：你说的是热寂之后。现在我又遇到了个谜语：“棕色的”女同事要写真正的小说。我应该答出谜底：你要写的是我要是知道谜底就好了。也许你不像我，遇到任何谜语都要知道谜底。但你也不像我，从小就是天才儿童。希腊神话里说，白银时代的人蒙神的恩宠，终生不会衰老，也不会为ฦ生计所困。他们没有痛苦，没有忧虑，直到死，相貌和心境都像儿童。死掉以后，他们的幽灵还会在尘世上游荡。我想他们定用不着回答这样的问题：什么是真正的小说。如你所知，我直像个白银时代的人。但自从在停车场上受到了惊吓，我长出根大鸡芭来了。有了这种丑得要死的东西，我开始不像个白银时代的人了
中午时分，所有的人都到楼ä顶花园透风去了，“棕色的”没去。抓住这没人的机会，她正好对我“诉求”番──我不知这个ฐ词是什么意思，但我觉得这词很逗。她我面前哀哀地哭着，说道：老大哥，我要写小说啊大颗大颗的泪珠在她脸上滚着，滚到下巴上，那里就如颗正在溶化的冰柱，不停地往下滴水。我迷迷糊糊地瞪着她，在身上搜索了阵，找到了张纸餐巾也不知是从哪里抄来的，递给了她。她拿纸在脸上抹着，很快那张纸餐巾就变成了些碎纸球。穿着长裤在草地上走，裤脚会沾上牛蒡，她的脸就和裤脚相仿。我叹了口气，打开抽屉，取出条新毛巾来，对她说：不要哭了，就给她擦脸。擦过以后，毛巾上既有眼泪，又有鼻涕，恐怕是不能要了。棕色的不停地打着噎，满脸通红，额头上满是青筋。我略感不快地想到：以后我抽屉里要常备条新毛巾，这笔开销又不能报销──转而想到：我要对别人负责，就不能这么小气。然后，我对棕色的说：好了，不哭──回去工ื作吧。她带着哭腔说：老大哥，我做不下去──再扯下去又要哭起来。我赶紧喝住她：做不下事就歇会儿。她说坐着心烦。我说，心烦的时候，可以打打毛衣，做做习题。她愣了会说：没有毛衣针ฤ。我说：等会儿我给你买──这又是笔不能报销的开支。我打开写字台边的柜子，从里面拿出本旧习题集，递给她；叫她千万别ี在书上写字──这倒不是我小气，这种书现在很难买到了。
过去，我做习题时，总是肃然端坐，把案端的台灯点亮，把习题书放在桌子的左ุ上方，仔细削打铅笔，把木屑铅屑都撮在桌子的右上角，再用橡皮膏缠好每支笔不管什么เ牌子的铅笔，对我来说总是太细，发上会儿呆，就开始解题了。起初，我写出的字有蚊子大小，后来是蚂蚁大小，然后是跳蚤大小，再以后，我自己都看不到เ了。所有的问题都沉入了微观世界ศ。我把笔放下，用手支住下巴，沉入冥思苦想之中ณ。“棕色的”情况和我不同，她把身体倚在办公桌上，脖子挺得笔直，眼睛朝下愤怒地斜视着习题纸，三面露白，脸色通红，右手用力按着纸张，左手死命地捏着支铅笔她是左ุ撇子，在纸上狠命地戳着──从旁้看去，这很像个女凶手在杀人──很快，她就粉碎了些铅笔，划碎了些纸张，把办公桌面完全写坏。与此同时，她还大声念着演算的过程，什么阿尔法贝它，声震屋宇。胆小点的人根本就不敢在屋里呆着。不管怎么เ说罢，我把她制住了。现在习题对我不起什么作用，我把这世界所有值得做的习题都做完了。但我是物理系毕业的，数理底子好。“棕色的”则是学文科的──现有的习题够她做辈子了。
大学时期，我在宿舍里，硬把身体挤入桌子和床之间狭窄的空间坐下，面对着块小小桌面和厚厚的堆习题集发着呆。我手里拿着支铅笔，但很少往纸上写，只是把它节节地捏碎。不知不觉中，老师就会到เ来。她好像刚从浴室回来，甩着湿淋淋的头发，递给我张抄着题目的卡片，说道：试试这个──你准不会。我慢慢地把它接过来，但没有看。这世界上没有我不会解的数学题──这是命里注定的事情。还有件事似乎也是命里注定：我会死于抑郁症。不知不觉之ใ中，老师就爬到了对面的双层床顶ะ上，把双脚๐垂在我的面前。她用脚๐尖不停地踢我的额头，催促道：愣什么？快点做题！我终于叹了口气，把卡片翻了过来，用笔在背面写上答案，然后把它插到老师的趾缝里──她再把卡片拿了起来，研究我写的字，而我却研究起那双脚๐来：它像婴儿的脚样朝内翻着。我的嗅觉顺着她两ä腿中ณ间升了上去，直升入了皮制的短裙，在那里嗅到了股夹竹桃的气息。因为这种气味，拥有老师洁白娇็小的身体，这个身体紧紧ู地裹在皮革她从床上跳了下来，蹲在我的面前，抱住我的脑袋说：傻大个儿，你是个天才──别ี发愣了！我忽然觉得，我和老师之ใ间什么都发生过──我没有虚构什么。
我面对着窗子，看到玻璃外面长了几株绿萝。这种植物总是种在花盆里，绕着包棕的柱子生长，我还不知道它可以长在墙角的地下，把藤蔓爬在玻璃上。走近点看得更清楚：绿萝的蔓条上长有吸盘，就如章鱼的触足样，这些吸盘吸住玻璃，藤蔓在玻璃上生长，吸盘也像蜗牛样移动着，留下道粘液ຂ的痕迹，看起来有点恶心。然后它就张开自己的叶子。这些叶子有葵叶大小，又绿又肥，把办公室罩进绿荫里。科学技术在突飞猛进，有人把蜗牛的基因植到เ绿萝里，造出这种新品种──这不是我这种坐在办公室里臭编的人所能ม知道的事。我知道的是，坐在这些绿萝下，就如坐在藤萝架下。这种藤萝架可以蔓延数千里，人也可以终生走不出藤萝架，这样就会生都住在道绿色的走廊里，这未尝不是种幸福。这不是不能实现的事：只要把人的基因植到蚂蚁里，他或者她觉得自己้是人，其实只是蚂蚁；此后就可以在个盆景里得到เ这种幸福，世界也会因此变得越来越新奇。我回头看看“棕色的”，在绿荫的遮蔽下，显得更棕了。她吭吭哧哧地和些三角恒等式纠缠不休。这是初中ณ二年级的功课，她已๐经有三十五岁了。我不禁哑然失笑：以前我以为ฦ自己้只有些文学才能ม，现在才发现，作践起人来，我也是把好手。我真不知道自己้有多聪明──而且我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。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回家去睡觉──再不睡实在也撑不住了。
第十五章
天终于晴了。在雾蒙蒙的天气里，我早ຉ就忘了晴天是什么เ样子，现在算是想起来了。晴天就是火辣辣的阳光──现在是下午五点钟็，但还像正午样。我从吉普车里远远地跳出去，小心翼翼地躲开金属车壳，以免被烫着，然后在沾脚的柏油地上走着。远远地闻见股酒糟味，哪怕是黑更半夜什么都看不见，闻见这股味也知道到家了。这股馊臭的味道居然有提神的功效。闻了它，我又不困了。
我宿舍的停车场门口支着顶太阳伞，伞下的躺椅下躺着个ฐ姑娘，戴着墨镜，留着马尾辫，穿着鲜艳的比基尼，把晒黑了的小脚翘在茶几上。我把停车费和无限的羡慕之情递给她，换来了薄薄的张薄纸片──这是收据，理论上可以到公司去报销。但是报销的手续实在让人厌烦。走过小桥时，下面水面上飘着密密麻麻的薄纸片，我把手上的这张也扔了下去。这条河里的水是||乳|白色的，散发着酒糟和淘米水的味道。这股水流经个ฐ造酒厂，或者酱油厂，总之ใ是某个很臭的小工厂；然后穿过黑洞洞的城门洞──我们的宿舍在山上，是座城寨式的仿古院子──门洞里股刺眼睛的马蚤味，说明有人在这里尿尿。修这种城门洞就是要让人在里面尿尿。门洞正对着家韩国烧烤店，在阳光下白得耀眼。在烧烤店的背后，整个ฐ山坡上满是山毛榉槭树，还有小小的水泥房子。所有的树叶都沾满了黑色的粉末，而且是粘糊糊的──叶子上好像有油。山毛榉就是香山的红叶树，但我从没见它红过；到了秋天，这山上片茄子的颜色。这地方还经常停电。为了这切──这种宿舍工资，每天要长衣长裤ไ地去上班，到底合算不合算，还是个问题。
我现在穿的远不是长衣长裤。刚才在停车场上付费时，我从那姑娘的太阳镜反光里，看清了我自己的模样。我穿着的东西计有：条拉得领带，条很长的针织内裤，里面鼓鼓囊囊的，从内裤两ä端还露出了宽阔的腹股沟，和黑毵毵的毛──还有双烤脚的皮鞋，长衣长裤用皮带捆成捆背在了背上；手里还提着个ฐ塑料冰盒子。那个女人给我收据时，嘴角露出了丝笑意，可见别人下班时不都是这种穿着。她的嘴角松弛，脖子上的皮也松弛了，不很年轻了。但这不妨碍我对她的羡慕之ใ情。看守停车场和我现在做的事相比，自然是优越无比。
我的房子在院子的最深处，要走过很长的盘山道才能ม走到。这是幢水泥平房，从前面走进门厅，就会看到另座门，通向后院。这两道门模样，连门边的窗户也是模样。早上起来，我急匆匆地去上班，但时常发现走进了后院。后院里长满了核桃树，核桃年复年落在地下，青色的果壳裂开，铺在地下，终于把地面染得漆黑。至于核桃坚果，我把它扫到เ角落里，堆成了堆。这座院子的后墙镶在山体上，由大块的城砖砌成，这些砖头已经风化了，变成了坚硬的海ร绵。但若说这堵墙是古代遗留下来的，又不大像。我的结论是：这是件令人厌恶的假古董──墙上满是黑色的苔藓。在树荫的遮蔽下，我的后院漆黑团。不管怎么说罢，这总是我自己้的家。每当我感到烦闷，想想总算有了自己的家，感觉就会好多了。
不知你见没见过看停车场的房子──那种建筑方头方แ脑，磨砖对缝。有扇窗子对着停车场的入口，窗扇是横拉的，窗下放着张双屉桌，桌子后面是最好的发愣场所；门窗都涂着棕色的油漆，假如门边不挂牌子，就很容易被误认为ฦ收费厕所。这房子孤零零的，和灯塔相似。
日暮时分，我走到门外，在落日的余晖下伸几个懒腰，把护窗板挂在窗户上，回到屋里来，在黑暗中把门插上，走进里间屋──这间房子却异常明亮。灿烂的阳光透过高处的通气窗，把整个顶棚照亮。如你所知，这屋里有张巨大的床。我的老师穿着短短的皮衣，躺在床上。她的手臂朝上举着，和头部构成个ฐ形，左手紧握成拳，右手拿着小皮包，脖子上系着条纱巾──老师面戴微笑。她的双脚穿着靴子，伸到床外。实际上，她是熟ງ睡中的白雪公主。我在她身边坐下，床瘪了下去，老师也就朝我倾斜ฒ过来。我伸手给她脱去靴子，轻轻地躺了下来，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，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──它正在点点地暗下去。第二天早上，我又会给老师穿上靴子，到外面上班老师会沉睡千年，这种过程也要持续千年。我们之间什么เ都没发生过──虽然那东西直是直翘翘的。这件事没法写进小说里，因为它脱离了生活。按现在的标准，生活是皮下注射。但这不是真正的生活。什么เ是真正的生活呢？我又记不得了。这个故事我写了十遍，我能记住其中的每句话。但它是真是假，我却记不得了！
我在家里，脱掉内裤，解开腰上的重重包裹。旧时的小脚女人在密室里，定也是怀着同样的欣快感，解开自己้的裹脚布。那东西获得了解放，弹向空中。我现在有双重麻烦：是睡不着觉，二是老直着。我还觉得自己้在发烧，但到医务室量体温，总是三十六度五──那ว东西立在空中，真是丑死了。在学校里，我是天才学生，在公司里我是天才人物。你知道什么เ是天才的诀窍吗？那ว就是永远只做件事。假如要做的事很多，那就排出次序，依次来干。刚才在公司，这个次序是：1写完我的小说；2告诉棕色的什么是真正的小说。现在的次序是：1自渎；2写完小说；3๑告诉棕色的什么เ是真正的小说。在此之前，我先去找样东西。这次序又变成了：1找到那样东西；2๐自渎这样个ฐ男人，赤身捰体，在家里翻箱倒柜，这样子真是古怪透了但我还是去找了，并把它从床底下拖了出来。把那个ฐ破纸箱翻到เ底，就找到了最初ม的稿。打印纸都变成了深黄|色，而且是又糟又脆ะ，后来的稿子就不是这样：这说明最早的稿是木浆纸，后来的则ท是合成纸。这稿上还附有鉴定材料：很多专家肯定了它的价值，所以它才能ม通过。现在个新故事也得经过这样的手续才能出版搬上银幕──社ุ会对个故事就是这么慎重。每页打印纸上都有红墨水批的字：属实。以下是签字和年月日。在稿上签字的是我的老师。为了出版这本书，公司把稿子交她审阅，她都批了属实。其实是不属实。不管属实不属实，这些红色的笔迹就让我亢奋。假设小说的女主ว人公是克利奥佩屈拉，就没人来签字，小说也就出不来。更不好的是：手稿上没有了这些红色笔迹，就不能使我亢奋。
如你所知，我们所写的切都必须有“生活”作为依据。我所依据的“生活”就是老师的签字──这些签字使她走进了我的故事。不要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事：谁愿意被人没滋没味地遍遍写着呢。老师为我做出了重大的牺牲。后来我到处去找老师，再也找不到──她大概是躲起来了。但是这些签字说明她确实是爱我的──就是这些签字里包含的好意支持着这个故事，使我可以遍遍地写着，连写了十次。
第十六章
他们现在说，我这部小说有生活。他们还说，现在缺少写学生生活的小说。我说过，生活这个ฐ词有很古怪的用法：在公司内部，我们有组织生活集体生活。在公司以外，我们有家庭生活夫妻生活。除此之外，你还可以去体验生活。实际上，生活就是你不乐意它发生但却发生了的事和真实不真实没有关系。我初写这部小说时，他们总说我的小说没有生活，这不说明别ี的，只说明当时这篇小说在生活之ใ外，还说明我很想写这篇小说；现在却说有了生活，这不说明别的，只说明它完全纳入了生活的轨道，还说明我现在不想写这篇小说了。
老师的生活是住在筒子楼ä里，每天晚上到习题课上打瞌睡，在校园里碰上个ฐ露阴癖；而和个ฐ大个子学生恋爱却不在她的生活之ใ中ณ。她在我的初稿上签字，说我写到的事情都是她的生活，原因恰恰是：我写到เ的不是她的生活──这件事起初是这样的。结果事情发展下去走了味儿：我遍遍地写着，她遍遍地签字，这部小说也变成了她的生活。所以她离开了学校，走了之。
早上我去上班之前，要花大量的时间梳妆，把脸刮乾ດ净，在脸上敷上冷霜，描眉画ฑ目。这是很必要的，我的脸色白里透青，看上去带点鬼气，眉毛又太稀。然后在腋下喷上香水，来掩饰最近才有的体味。我的形体顾问建议我穿带垫子的内衣，因为我肌肉不够发达。他还建议我用带垫子的护身，但现在用不着了，那东西已经长得很大。然后我出门，在上班的路上还要去趟花店，给棕色的买束红色的玫瑰花。在花店里，有个穿黑皮短裙的女孩子对我挤眉弄眼，我没理她。后来她又跟我走了路，直追到停车场，在我身后说些带挑逗意味的疯话最后，她终于拦住我的车门，说道：大叔，别ี假正经了──你到底是不是只鸭？我闷声喝道：滚蛋！把她撵走了。这种女孩子从小就不学好，功课都是零分，中ณ学毕业就开始工作；和我们不是路人。然后我坐在方向盘后面咳声叹气，想着“棕色的”从来就没有注意过我。要是她肯注意我，和我闲聊几句，起码能省下几道数学题。她解题的速度太快，现有的数学题不够用了。
有关棕色的女同事要写真正的小说，我现在有如下结论：撇开写得好坏不论，小说无所谓真伪。如你所知，小说里准许虚构，所以没有什么真正的小说。但它可以分成你真正要写的小说和你不想写的小说。还有另外种区分更有意义แ：有时候你真正在写小说，但更多的时候你是在过着某种生活。这也和爱相仿：假如个男人和个女人双方แ都想做，那他们就是真正在爱。假如他们都不想，别人却要求他们做，那ว就不是爱，而是在过夫妻生活。我们坐在办公室里，不是在写小说，而是在过写作生活。她在这种生活中ณ过腻了，就出去体验生活──这应该说是个错误。体验到的生活和你在过的生活其实是毫无区别ี的。
我知道，“棕色的”要做的事是：真正地写小说。要做这件事，就必须ี从所谓的生活里逃开。想要真正地写，就必须到เ生活之外。但我不敢告诉她这个ฐ结论。我胆子很小，不敢犯错误。
现在“棕色的”每天提前到班上来，坐在办公桌后面，面打毛衣，面做习题。她看起来像个狡猾无比的蜘蛛精，面操作着几十根毛衣针ฤ，面看着习题集──这本习题集拿在位同事的手里。她嘴里咬着支牙签，把它咬得粉碎，再吐出来，大喝声：“翻片儿”！很快就把本习题集翻完，她才开始口授答案。可怖的是，没有道做错的。我把同事都动员起来，有的出去找习题，有的给她翻片儿。我到班上以后，把这束玫瑰花献给她，她只闻了下，就丢进了字纸篓，然后哇哇地叫了起来：老大哥，这些题没有意思！我要写小说！她小时能ม做完本习题集，但想不出真正的小说怎么写，让我告诉她。按理说，我该揍她个ฐ嘴巴，但我只叹了口气，安慰她道：不要急，不要急，我们来想办法；然后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了。
在“棕色的”写作生活中，她在写着个ฐ比师生恋更无聊的故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