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你的全部ຖ作品里面你自己满意的是哪几本?”我常常遇着这样的问话。朋友们当面对我这样地说过,一些不相识的读者也写了信来问,到最近还有一个新认识的朋友要我拣几部自己满意的作品送给她。

“在你的全部ຖ作品里面你自己满意的是哪几本?”我常常遇着这样的问话。朋友们当面对我这样地说过,一些不相识的读者也写了信来问,到最近还有一个新认识的朋友要我拣几部ຖ自己满意的作品送给她。

我不是文学家,但是我写作了五十多年。每个人从不同的道路接近文学。我从小就喜欢读小说,有时甚至废寝忘食,但不是为了学习,而是拿它们消遣。我做梦也想不到自己会成为小说家。我开始写小说,只是为了找寻出路。

我不是文学家,但是我写作了五十多年。每个人从不同的道路接近文学。我从小就喜欢读小说,有时甚至废寝忘食,但不是为了学习๤,而是拿它们消遣。我做梦也想不到自己会成为小说家。我开始写小说,只是为ฦ了找寻出路。

四、真正的杀人工厂

从集中营出来,我们又坐上那两部大汽车,到布惹秦加去。

布๧惹秦加毁灭营又被称为奥斯威辛第二,因为纳粹先在奥斯威辛设立了集中营,后来才在它附近的布惹秦加添设了毁灭营。毁灭营就是一般人所说的杀人工厂。我们已经在奥斯威辛看过了它的焚尸炉的照片和毒气房的模型。现在我们又到真正的杀人工厂来了。

奥斯威辛是一个潮湿的盆地。它那满是沙粒和小石子的地面就一直没有干的时候。它四周有好些鱼池,水是死的,里面充满了腐烂的东西,常常出恶臭来。这是一个传染疟疾和伤寒症的好地方。布列斯劳大学教授陈加zunker奉命化验过奥斯ั威辛集中营的饮水,他给希姆莱上的报告中说,在奥斯威辛用的水连漱口也๣不相宜,而且连用一次都不行。毁灭营建筑在布惹秦加的沼地上,地理环境不会比奥斯ั威แ辛好一点。有人说布惹秦加原是一个养马的地方,但我看那里的潮湿有毒的空气对马也๣不合适。房屋是在一九四二年新建的,以后又陆续扩充几次。房屋的形状跟马房完全一样。我已经看到了照片:一个ฐ男人房间住五百四十人,一个女人房间住一千人。它们比马房还不如。没有窗户,没有光亮,不通空气,地是潮湿的土地。我又见过一张照片:许多条魔手似的铁轨通过毁灭营的大门一直向各个焚尸所伸过去。

可是整个毁灭营如今就只剩了一些破烂的监房。那许多条铁轨,那堂皇的门面完全看不见了。我看过一篇记载,知道第一座旧式的焚尸所在一九四四年五月改做了防空洞。

第四焚尸所在一九四四年十月七日烧掉了。第二和第三焚尸所的设备在一九四四年十一月被纳粹匪徒拆下来搬到另一个集中营去,建筑物也被炸毁了。第五焚尸所在一九四五年一月二十日的夜里纳粹撤退的时候烧光,连墙壁也๣炸掉了,今天我们到เ了全世界最大的毁灭营,却只看见一片荒凉。

包含着毒气房和焚尸炉的焚尸所是建筑在地底下的,以前人在这里可以看见整天冒烟的烟囱。现在我的脚踏在焚尸所的顶ะ上,我只觉得我在一条年久失修的水门汀路上走着,我只觉得我在一间倒塌了的仓库顶上走着。我俯下头,便看见裂ฐ缝和铁ກ筋。我可以把一只手伸进缝里去,但是我却没法使那些炉子和那些房间在我们的眼前重现,让我们详细地知道它们怎样吞食了那五百万无຀辜的人民。有些地方แ还挂着花圈,鲜花给荒地添了一点“生”意。大概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哀吊他们的死者。人是杀不尽的,每个死去的囚人都有亲友。

平日倔强的阿来克斯现在显得沉静了,他的眼光在各处找寻。他在找寻他的父母的脚迹吗?他在回忆那些过去了的恐怖的日子吗?忽然他抬起头看看我们,过后便指着湿润的土地说:“这都是烧剩的人骨头啊,这些白色的小东西。”我朝我的脚边看,土里面的确搀杂了不少的白色的小粒。

我默默地望着它们。它们刺痛我的眼睛。可是我却不能把头掉开。“它们也曾经是跟我一样的活人埃”这个念头折磨着我,一直到我跟朋友们一块儿离开这个地方的时候。

我们又去参观监房。那ว些破烂的房屋使人觉得它们是荒废了的养马处。房里没有一样东西让人想到เ在这里曾经住过了上千的人。在这里没有图片,没有模型,也没有任何的陈设。我们看到的不论男监或女监,全是些盖着屋顶ะ的空地,男监和女监自然是分开地设在两ä处。毁灭营的面积一共是一百七十五公顷ั,所谓“希姆莱城”himmlerstadt就在这里,当时它是一个繁盛的奴隶城和死亡城。现在就只剩ທ这些破屋和纵横交叉的电网了。从许多文件中,从见证人的叙述中,从焚尸所的残迹上,我们知道德国屠户们曾经企图消灭他们的罪行的一切痕迹。可是现在那无数的白色骨粒就在向世人控告他们。这是最有力的证据。它们告诉了世人:法西斯主ว义究竟是什么เ样的东西。

天色仍然阴沉。冷风吹在我的脸຀上。波兰的冬天的日子是相当短的。我们不会在这里久留了。火车还在站上等待我们。阿来克斯在催我们走。我把告别的眼光投在这一片荒凉的“墓地”上。我想起那几百万被杀害的生命,我想起几年前在这里的生活的情景;我想起那些人,他们被纳粹到处追来赶去,在欧洲各大城市里飘流,最后被骗到这里来,德国政府说是送他们到波兰和南俄去就业,可是一下火车他们就让人送进了毒气房,东西全给抢光,身体变成了焚尸炉中的灰土;我想起那ว些人,他们在集中ณ营里受尽侮辱,在纳粹的工ื厂里耗尽他们的体力,他们献出了自己的一切,只为了最后的一个结局:焚尸所;我想起那些被拆散的家庭,父亲眼看儿女,丈夫眼看着妻子被人从自己的身边活生生的拉开,带进毒气房去,自己却不得不为那些杀死他们亲人的仇敌工作卖命。我又想起那个整日不断的进毒气房的行列:从别处送来的那些命运已经决定的人直接由á火车运去;从集中ณ营里挑选出来的囚人被党卫军押着徒步走去;身体虚弱不能走路的囚人便由á卡车载去。我想着,想着,我知道那详细的情形:从火车站月台就是我们下车的那ว个月台吧。到毒气房中间还有一段路,这路永远被囚人的行列连接着,因为人们得等待毒气房里出清尸体。路中ณ间还有卡车来往,专门搭载那些从铁路来的老、幼、并弱的人。路旁两边的沟里站了许多纳粹党卫军,用机关枪对着他们瞄准。一个党卫军大声对囚人说,他们身上太脏,必须进浴室去洗澡消เ毒,才可以到集中营里居祝囚人们进了焚尸所的天井就被赶进“化妆室”去,在那房间的门上人用德文写着“洗浴与消毒室”9as9sraum,也附得有别种文字的译文。在“化妆室”里还有记着号码的挂衣钉。纳粹党卫军还嘱咐囚人要牢牢记住那些挂衣钉的号码,以后取回自己้的衣服可以方便许多。脱完衣服,他们又被带到一个走廊上去,这就是通毒气房的走廊了。毒气房里已经生过了焦炭盆。这热气可以使摻化氢更容易蒸。这时候纳粹党卫军就露出了真面目,用棍棒打人,支使狗咬人,强迫两千个囚人挤在一个只有二百五十方码的地方。毒气房的天花板上也๣装得有淋浴ภ的“莲蓬”,可是从来没有水从那里流下来。天花板上另外开得有四个特别的洞。门一关上,房里的空气也被抽出去了,毒气摻化氢就从那四个洞里放进来。毒死这一个房间的人最初需要二十五分钟,到一九四四年夏天就减少为十分钟。等到门再打开时,死者都现着一种半坐的姿势。尸体是淡红色的,身上现出来红的和绿的点子,有的人嘴๨上带着白沫,有的人鼻孔流血。许多的死尸睁着眼睛,许多的死尸紧ู紧搂在一起。大部分的人都堆在门口,只有少数人留在毒气洞底下。……我不能再想下去了。我是一个人,我有人的感情埃我的神๰经受不了这许多。对着那遍地的白色骨粒,我能够说什么告别ี的话呢?对着这荒凉的几百万无辜的死者的“墓地”,我能够说什么告别的话呢?然而我能够默默地走开吗?我迟疑着。

就在这个时候阿来克斯来给我帮了忙。他走过来催促地说:“快走。别的代表团已经走了。我们还要到克拉科去。在那里你们可以看到เ我们新建立的钢铁工业。我们正在那里建筑一座社会主ว义的新城。我们波兰人已๐经战胜了法西斯ั主义。”他说着,脸上露出了笑容。

“是的,你们战胜了法西斯ั主义。”我毫不迟疑地回答道。

我跟着他走了。

我们又坐大汽车回到火车站去。在那里有着成群的波兰青年捧了鲜ຒ花在等待我们。我记起了一个亡友的遗言:“青年是人类的希๶望。”

怀念胡风

解放初期我和胡风经常见面。出席第一次全国文代会,我们不是在一个团,他先到北平,在南方第一团。九月参加届全国政协第一次会议,我们从上海同车赴京,在华文学校我们住在相邻๑的两个房间。我总是出去找朋友,他却留แ在招待所接待客人。我们常在一起开会,却很少作过长谈,一九五三年七月我第二次去朝鲜,他早已移居北京,他说好要和我同行,后来因为修改为《人民文学》写的一篇文章,给留了下来。记得文章叫《身残志不残》,是写志愿军伤员的报告文学。胡风同几位作家到东北那所医院去生活过。我动身前两天还到他家去问他,是不是决定不去了。我到了那里,他们在吃晚饭,家里有客人,我不认识,他也没有介绍。我把动身日期告诉他,就告辞走了。我已经吃过饭,提了一大捆书,雇的三轮车还在外面等我。

不久第二次全国文代会在北京召开,我刚到เ朝鲜,不便回国参加,就请了假。五个月后我才回国。五四年秋天我和胡风一起出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,我们两个都是四川省选出的代表,常在一处开会,见面时觉得亲切,但始终交谈不多。我虽然学习过一些文件,报刊上有不少关于文艺的文章,我也经常听到有关文艺方针、政策的报告,但我还是一窍不通。我很想认真学习,改造自己้,丢掉旧的,装进新的,让自己的机器尽快地开动起来,写出一点东西,我怕开会,却不敢不开会,但又动脑筋躲开一些会,结果常常是心不在焉地参加许多会,不断地检讨或者准备检讨,白白地消เ耗了二、三十年的好时光。我越是用功,就越是写不出作品,而且戴上了作家帽子就更缺乏写作的时间。最近这段日຅子由于难治的病,准备搁笔,又给自己的写作生活算一个总帐,我想起了下面的三大运动,不由得浑身战栗,我没有在“胡风集团”、“反右斗争”或者“文化大革命”中ณ掉进深渊,这是幸运。但是对那些含恨死去的朋友,我又怎样替自己解释呢?

去年三月二十六日,中ณ国现代文学馆正式开馆,我到场祝贺。两年半未去北京,见到许多朋友我很高兴,可是我行动不便,只好让朋友们过来看我。梅志同志同胡风来到我面前,她指着胡风问我:“你还认得他吗?”我愣了一下。我应当知道他是胡风,这是在一九五五年以后我第一次看见他。他完全变了,一看就清楚他是个病人,没有什么表情,也不讲话。我说:“看见你这样,我很抱歉。”我差一点流出眼泪,这是为了我自己。这以前他在上海ร住院的时候,我没有去看过他,也๣是因为我认为ฦ自己不曾偿还欠下的债,感到惭愧。我的心情只有自己知道,有时连自己也讲不清楚。好像是在第二天上午我出席作协主席团扩大会议,胡风由他女儿陪着来了,坐在对面一张桌子旁边。我的眼光常常停在他的脸上,我找不到เ那个过去熟悉的胡风了。他呆呆地坐在那里,没有动,也不曾跟女儿讲话。我打算在休息时候过去打个招呼,同他讲几句话。但是会议快要告一段落,他们父女就站起来走了。

我的眼光送走他们,我有多少话要讲埃我好像眼睁睁地望着几十年的岁月远去,没有办法拉住它们。我想起一句老话:“见一次就少一次。”我却想不到这就是我和他的最后一面。

后来在上海得到他病逝的消息,我打电报托人代我在他的灵前献一个花圈,我没有讲别的话,现在说什么,都太迟了。我终于失去了向他偿还欠债的机会。

但赖帐总是不行的。即使还债不清或者远远地过了期,我总得让后人知道我确实作了一番努力,希๶望能补偿过去对亡友的损害。

胡风的冤案得到了平反。我读他的夫人梅志写的《胡风传》,很感动,也很难过。他受到多么不公平的待遇。他当时说过:“心安理不得。”今天他大概也不会“心安理得”吧。这个冤案的来龙去脉ำ和它的全过程并未公布,我也没有勇气面对现实、没法知道更多的详情。他们夫妇到了四川,听说在“文革”期间胡风又坐了牢,最后给判处无期徒刑é,他的健康才完全垮了下来。在《文汇月刊》上表的梅志著作的最后一部分,我还不曾读到,但是我想她也不可能ม把事情完全写出,而且我也没有时间弄清楚我应当知道的一切了,留给我的不过两三年的工夫了。

还是来谈反“胡风集团”的斗争。

在那ว一嘲斗争”中,我究竟做过一些什么事情?我记得在上海写过三篇文章,主持过几次批判会。会开过就忘记了,没有人会为它多动脑筋。文章却给保留แ下来,至少在图书馆和资料室。其实连它们也早被遗忘,只有在我总结过去的时候,它们才像火印似地打在我的心上,好像有一个声音经常在我耳边说:“不许你忘记。”我又想起了一九五五年的事。

运动开始,人们劝说我写表态的批判文章。我不想写,也不会写,实在写不出来。有人来催稿,态度不很客气,我说我慢慢写篇文章谈路翎的《洼地战役》吧。可是过了几天,《人民日报》记者从北京来组稿,我正在作协分会开会,讨论的就是批判胡风的问题。到了应当表态的时候,我推脱不得,就写了一篇大概叫做《他们的罪行应当得到惩处》之类的短文,说的都是别人说过的话。表了态,头一关算是过去了。

第二篇就是《关于胡风的两件事情》,在上海《文艺月报》上表,也是短文。我写的两件事都是真的。但鲁迅先生明明说他不相信胡风是特务,我却解释说先生受了骗。一九五五年二月我在北京听周总理报告,遇见胡风,他对我说:“我这次犯了严å重的错误,请给我多提意见。”我却批评说他“做贼心虚”。我拿不出一点证据,为了第二次过关,我只好推行这种歪理。

写第三篇文章,我本来以为可以聪明地给自己找个ฐ出路,结果却是弄巧成拙,反而背上一个ฐ沉重的精神包袱。事情的经过我大概不会记错吧。我第二次从朝鲜回来,在北京住了一些日子,路翎的短篇《初雪》刚刚在《人民文学》上表,荃麟同志向我称赞它,我读过也觉得好,还对人讲过。

后来《洼地战役》刊出,反应不错,我也还喜欢。我知道在志愿军战士同朝鲜姑娘之ใ间是绝对不允许谈恋爱的,不过路翎写的是个人理想,是不能实现的愿望。有什么เ问题呢?

在批判胡风集团的时候,我被迫参加斗争,实在写不出成篇的文章,就挑选了《洼地战役》作为ฦ枪靶,批评的根据便是那条志愿军和当地居民不许谈恋爱的禁令。稿子写成寄给《人民文学》,我自己感到一点轻松。形势在变化,运动在展,我的文章在刊物上表了,似乎面目全非,我看到เ一些我自己也๣没有想到的政治术语,更不知道自己哪里来的权利随意给人戴上“反革命”帽子。看得出有些句子是临时匆匆忙忙地加上去的。总之,读头一遍我很不满意,可是过了一晚,一个ฐ朋友来找我,谈起这篇文章,我就心平气和无话可说了。我写的是思想批判的文章,现在却是声讨“反革命集团”的时候,倘使不加增改就把文章照原样表,我便会成为批判的对象,说是有意为“反革命分子”开脱。《人民文学》编者对我文章的增改倒是给我帮了大忙,否则我会遇到不小的麻烦。就在这一年的《文艺月报》上刊â登过一篇某著名音乐家的“检讨”。他写过一篇“彻底揭”胡风的文章,是在第二批材料表以后交稿的。可是等到《月报》在书市售,第三批材料出现了,“胡风集团”的性质又升级了,于是读者纷纷来信谴责,他只好马上公开检讨“实际效果是替胡风黑帮分子打掩护”。连《月报》编辑部也不得不承认“对这一错误……应该负主要的责任”。这样的气氛,这样的环境,这样的做法……用全国的力量对付“一小撮”文人,究竟是为ฦ了什么?那ว么这个“集团”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阴谋吧。不管怎样,我只有一条路走了,能ม推就推,不能推就应付一下,反正我有一个借口:“天王圣明”。当时我的确还背着个人崇拜的包袱。我想不通,就不多想,我也没有时间苦思苦想。

反胡风的斗争热闹一阵之后又渐渐地冷下去了。他本人和他的朋友们那些所谓“胡风分子”在斗ç争中都不曾露过面,后来就石沉大海ร,也๣没有人再提他们的名字。我偶尔向熟人打听胡风的消息,别ี人对我说:“你不用问了。”我想起了清朝的“文字狱”,连连打几个冷噤,也不敢做声了。外国朋友向我问起胡风的近况,我支支吾吾讲不出来。而且那些日຅子,那些年月,运动一个接一个,大会小会不断,人人都要过关。

谁都自顾不暇,哪里有工ื夫、有勇气到处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。只有在“文革”中期不记得在哪里看到一份小报或者材料é,说是胡风在四川。此外我什么都不知道,一直到“文革”结束,被颠倒的一切又给颠倒过来的时候,被活埋了的人才回到了人间,但已๐经不是原来的胡风了。

一个有说有笑、精力充沛的诗人变成了神情木然、生气毫无的病夫,他受了多大的迫害和折磨。不能继续工作,再没有比这更痛苦的了。关于他我知道的并不多,理解也并不深。我读过他那三十万言的“上书”,不久就忘记了,但仔细想想好像也๣没有什么大不对。为了写这篇“怀念”,我翻看过当时的《文艺月报》,又找到编辑部承认错误的那句话。我好像挨了当头一棒。印在白纸上的黑字是永远揩不掉的。子孙后代是我们真正的裁é判官。究竟对什么错误我们应该负责,他们知道,他们不会原谅我们。五十年代我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骄傲。可是想到เ那些“斗争”,那ว些“运动”,我对自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ฦ之吧,也感到เ恶心,感到羞耻。今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那些话,我还是不能原谅自己,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。我想,胡风作为一个文艺工作者要是没有受到冤屈、受到迫害,要是没有长期坐牢,无罪判刑é,他不仅会活到今天,而且一定有不少的成就。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了。我还有什么话可说呢?

纪念雪峰

最近香港报上刊出了雪峰旧作诗八在北京《诗刊》上重新表的消息,从这里看出香港读者对雪峰的怀念。我想起了一些关于雪峰的事情。

我去巴黎的前几天,住在北京的和平宾馆里,有一天傍晚雪峰的女儿来看我,谈起五月初为雪峰开追悼会的事,我说我没法赶回来参加,我想写一篇文章谈谈这位亡友。雪峰的女儿我过去似乎没有见过,她讲话不多,是个沉静、质朴的人。雪峰去世后不久,他的爱人也病故了,就剩下这兄妹两ä个,他们的情况我完全不了解,但是我有这样一个印象:他们坚强地生活着。

雪峰的追悼会一九七六年在八宝山开过一次。据说姚文元有过“批示”不得在会上致悼词。姚â文元当时是“长官”嘛,他讲了话,就得照办。那算是什么追悼会。冤案未昭雪,错案未改正,问题似乎解决了,却又不能ม在光天化日之下出头。

只有这一次要开的追悼会才是死者在九泉等待的那一种追悼会:伸张正义,推倒一切诬陷、不实之词。我在这里说“要开”,因为追悼会并没有在五月里举行,据说也许会推迟到เ召开第四次全国文代大会的日຅子,因为那个时候,雪峰的朋友们都可能来京参加,人多总比人少好。

我认识雪峰较晚,一九三六年年底我才第一次看见他。在这之ใ前一九二二年《湖畔》诗集出版时我是它的爱读者。一九二八年年底我第一次从法国回来住在上海,又知道他参加了共产党,翻译过文艺理论的书,同鲁迅先生较熟。一九三六年忽然听见河清黄源说雪峰从陕北到了上海。这年鲁迅先生逝世,我参加了先生的治丧办事处的工作,对治丧ç委员会某些办法不大满意,偶尔向河清一两句牢骚,河清说这是雪峰同意的,他代表党的意见。我并未读过雪峰翻译的书,但是我知道鲁迅先生尊重党,也听说先生对雪峰有好感,因此就不讲什么了。治丧ç处工作结束以后,有一天鲁๥彦来通知要我到他家里吃晚饭,说还约了雪峰。他告诉我鲁迅先生答徐懋庸文最初ม是由雪峰起草的。我并不怀疑这个说法。先生的文章表在孟十还主ว编的《作家》月刊上,在排印的时候,我听见孟十还谈起,就赶到科学印刷所去,读了正在排版中的文章,是许广平同志的手抄稿,上面还有鲁迅先生亲笔修改的手迹。关于我的那ว句话就是先生增补上去的。

我在鲁彦家吃饭的时候见到了雪峰。我们谈得融洽。奇怪的是他并未摆出理论家的架子,我也只把他看作一个普通朋友,并未肃然起敬。他也曾提起答徐文,说是他自动地起草的,为了照ั顾先生的身体,可是先生改得不少。关于那篇文章他也只谈了几句。其他的,我想不起来、记不下来了。我们海阔天空,无所不谈,每次见面,都是这样,总的说来离不了四个字:“互相信任”。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到เ四五年我住在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出版社,雪峰住在斜ฒ对面的作家书屋,他常常到เ我这里来,有一夜章靳以和马宗融要搭船回北碚复旦ຆ大学,天明前上船,准备在我这里烤火、喝茶、摆龙门阵,谈一个晚上。我们已经有过这样的经验了,雪峰来看我,听说我们又要坐谈通宵,他就留下来,同我们闲谈到天将白,靳以和宗融动身上船的时候。现在要是“勒令”我“交代”这一晚我们究竟谈些什么เ,我一句也讲不出,可是当时我们的确谈得十分起劲。

见第一面我就认为雪峰是个鲠直、真诚、善良的人,我始终尊敬他,但有时我也๣会因为他缺乏冷静、容易冲动感到惋惜。我们两个对人生、对艺术的见解并不一定相同,可是他认为我是在认真地搞创作;我呢,我认为他是个平易近人的好党员。一九三七年我是这样看法,一九๡四四年我是这样看法,一九四九年我也是这样看法,一九五几年我也是这样看法,有一次在一个小会上,我看见他动了感情,有人反映今天的青年看不懂鲁迅先生的文章,可能认为ฦ已经过时,雪峰因此十分激动,我有点替他担心。解放后他有一次从北京回来,说某同志托他找我去担任一家即将成立的出版社ุ的社长,我请他代我辞谢。他看我意思坚决,就告诉我倘使我不肯去,他就得出来挑那副担子。我劝他也不要答应,我说事情难办,我想的是他太书๰生气,鲠直而易动感情。但他只是笑笑,就回京开始了工作。他是党员,他不能放弃自己的职责。他一直辛勤地干着,事业不断地在展,尽管他有时也受到批评,有时也很激动。但他始终认真负责地干下去。他还是和平时一样,没有党员的架子,可是我注意到他十分珍惜“共产党员”这个称号。谁也๣没有想到一九五七年他会给夺去这个称号,而且一直到死他没有能看到他回到党里的心愿成为现实。

错误终于改正,沉冤终于昭雪,可是二十二年已๐经过去,雪峰早已一无຀所知了。但我们还活着。我真愿意忘记过去。可是我偏偏忘不了一九五七年的事情。反右运动已经开始,全国人大会刚刚结束,我回上海之前๩一个下午跟雪峰通了电话,到他家里去看他。当时的气氛对他是不利的,可是我一点也感觉不出来,我毫无拘束地同他交谈,还对反右运动提出一些疑ທ问,他心平气和地向我解释了一番。他殷勤地留我一起出去吃饭。我们是在新侨饭店楼下的大同酒家吃饭的。雪峰虽然作主ว人,却拿着菜单毫无办法,这说明他平日很少进馆子。他那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在重庆时就传开了。吃过饭他还依依不舍地拉着我同他夫妇在附近闲走了一会。现在回想起来,他当时可能ม已经成为ฦ批判的对象,自己已预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了。

我回到上海,过一两个月再去北京出席中ณ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的最后一次大会。我还记得大会是在都剧场举行的。那天我进了会场,池子里已经坐了不少的人,雪峰埋下头坐在前排的边上。我想不通他怎么会是右派。但是我也上了台,和靳以作了联合言。这天的大会是批判丁玲、冯雪峰、艾青……给他们戴上右派帽子的大会。我们也重复着别人的话,批判了丁玲的“一本书主义”、雪峰的“凌驾在党之上”、艾青的“上下串连”等等、等等。我并不像某些人那样“一贯正确”,我只是跟在别人后面丢石块。我相信别人,同时也想保全自己。我在一九๡五七年反右前讲过:“今天谁被揭露,谁受到批判,就没有人敢站出来,仗义直言,替他辩护。”倘使有人揭,单凭这句话我就可能给打成右派。这二十二年来我每想起雪峰的事,就想到自己้的话,它好像针ฤ一样常常刺痛我的心,我是在责备我自己。我走惯了“人云亦云”的路,忽然听见大喝一声,回头一看,那么多的冤魂在后面“徘徊”。我怎么向自己交代呢?

这以后我还见过雪峰多次,不过再也没有同他长谈的机会了。他的外貌改变不大,可是换了工作单位,也换了住处。

他给戴上帽子,又给摘了帽子;他劳动过,又在写作。然后浩é劫一来,大家都变成了牛鬼。在什么战斗小报上似乎他又给戴上了“叛徒”的帽子,我呢,中国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的“造反派”早已印专书封我为“无产阶级专政的死敌”,而且我在“四人帮”的掌握中一直与世隔绝。一九七二年我爱人病危,我才从五·七干校迁回上海ร。第二年七月忽然下来了当时的“上海市委书记”王洪文、马天水、徐景贤、王秀珍和常委冯国柱、金祖敏六个人的决定,我的问题๤作“人民内部ຖ矛盾处理,不戴反革命帽子,给生活费”。这是由我们那个组织的“支部书๰记”当众宣布的,没有任何根据,也拿不出任何的文件,六个人的决定就等于封建皇帝的诏令。他们妄想用这个决定让我一辈子见不了天日。朋友中谁敢来看望我这个“不戴帽子的反革命”呢?我也๣不愿意给别人、也给自己招来麻烦。我更害怕他们再搞什么阴谋、下什么毒手。

我决定采取忘记自己也让别人忘记的办法。我听说雪峰在干校种菜,又听说他到了人民文学出版社鲁迅著作编辑室,我不声不响。我听说雪峰患肺癌进医院动手术,情况良好,我请人向他致意;我又听说他除夕再进医院,我为他担心;最后听说他在医院里病故,一个朋友来信讲起当时的凄凉情景,我没有过唁电å;后来听说在北京举ะ行无悼词的追悼会,我也๣不曾送过花圈。我以为ฦ我已经走上了“自行消亡”的道路,却没有想到今天还能ม在这里饶舌。

我还想在这里讲一件事,是关于《鲁迅先生纪念集》的事情。这本书可能在一九三七年年初就开始编辑排了,详情我并不知道。八·一三全面抗战爆,上海成为战场,文化生活出版社的业务完全停顿ู,几个工作人员也陆续散去。有人找出了《鲁迅先生纪念集》的校样,八百多页,已经全部看过清样了。这本书可能是吴郎๰西经手的,但他留在四川,一时回不来。河清黄源是《纪念集》的一个编辑,不过他也不清楚当初的打算和办法。看见没有人管这件事,我就想抓一下,可是我手边没有一个钱,文化生活出版社也没有钱,怎么办?就在这个时候我遇见了雪峰,我同他谈起这件事,我说现在离鲁迅先生逝世一周年纪念日近了,最好在这之前把书๰赶印出来。他鼓励我这样做,还说他可以帮忙,问我需要多少钱。我就到承印这本书的科学印刷所去交涉แ,老实讲出我们的困难。最后印刷所同意先收印刷费两百元,余款以后陆续付清。我把交涉的结果告诉了雪峰。有天早晨他到我家里来交给我两百元,说这是许景宋先生借出来的。于是我就拉着河清一起动起来,河清补写了《后记》,但等不及看见书๰印成就因父亲患重病给叫回海盐老家去了。十月十九日下午,上海各界在浦东同乡会大楼开会纪念鲁迅先生逝世一周年,我从印刷所拿到十本刚ธ刚装订好的《鲁迅先生纪念集》放在许广平同志的座位前面,雪峰也拿到了一册。

关于雪峰,还有许多话可说,不过他似乎不喜欢别人多谈他,也不喜欢吹嘘自己。关于上饶集中ณ营,他留下一个ฐ电影剧本;关于鲁迅先生,他写了一本《回忆鲁迅》。前些时候刊物上表了雪峰的遗作,我找来一看,原来是他作为“交代”写下的什么东西。我读了十分难过,再没有比这更不尊重作者的了。作家陈登科在《光明日报》上表文章主ว张作者应当享有版权,我同意他这个意见,主要的是表文章必须得到เ作者的同意。不能说文章一脱稿,作者就无权过问。雪峰长期遭受迫害,没有能留แ下他应当留下的东西,因此连一九七二年别人找他谈话的纪录也给表了。总之,一直到现在,雪峰并未受到对他应有的尊重。

关于《法斯特的悲剧》

法斯特的“悲剧”其实就是我的悲剧。一九五八年三月《文艺报》上表的我的文章和短信可以说明我最近几十年的写作道路。我对法斯特的事情本来一无所知,我只读过他的几部小说,而且颇为喜欢。刊物编辑来组稿,要我写批判法斯特的文章,说是某某人都写了,我也๣得写。我推不掉,而且反右斗争当时刚刚结束,我也不敢拒绝接受任务,就根据一些借来的资料,照ั自己的看法,也揣摩别人的心思,勉强写了一篇,交出去了。文章表不久ื,编辑部就转来几封读者来信,都是对我的严厉批判。我有点毛骨竦然,仿佛犯了大错。编辑部第一次来信说这些读者意见只在内部刊物表,以后又来信通知,读者意见太多,不得不选两篇刊â出。我无话可说,只好写封检讨的短信,寄给编辑部。我不甘心认错,但不表态又不行,害怕事情闹大下不了台,弄到身败名裂,甚至家破人亡。所以连忙“下跪求饶”,只求平安无事。检讨信表了,我胆战心惊地等待事态的展,外表上却做出相当安静的样子,我估计《文艺报》上不会再刊登批判《悲剧》的文章。但是不到一个ฐ月徐景贤却站出来讲话了,他的文章表在上海《文汇报》上,还是那些论点。我这一次真是慌了手足,以为要对我怎样了,不加思索就拿起笔连忙写了一封给《文汇报》编辑部ຖ的信,承认自己的错误,再一次表示愿意接受改造。在那些日子有时开会回家,感到十分疲乏,坐在沙上休息,想起那篇闯祸的文章,我并不承认“回头是岸”的说法有什么不对,但是为了保全自己,我只好不说真话,我只好多说假话。昧着良心说谎,对我来说,已经不是可悲、可耻的事了。

我的“改造”可以说是从“反胡风”运动开始,在反右运动中有大的展,到了“文革”,我的确“洗心革面、脱胎换骨”给改造成了另一个ฐ人,可是就因为这个ฐ,我却让改造者们送进了地狱。这是历史的惩罚。

今天看来,我写法斯ั特的“悲剧”,其实是在批判我自己。